装在梦境里的人

“梦见的,总是与现实相反。”

作者:匿名用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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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同事物理学教师奥利给①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。您一定也听说过他。他也真怪,即使在最忙碌的日子,也打开王者,刷上抖音,而且一定带着欠揍的严肃面具②。他总是把王者藏在后台里,把球赛藏在一个笔记本电脑后面③;就连那阅卷的感觉也是躲在个“查”字后面的④。 他的脸也好像不问世事,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严肃面具里。他戴黑眼镜,穿短衬衫,用手机堵住眼珠子。他一坐进办公室总要叫同事关上门给他放哨⑤。总之,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,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一个梦境,好隔绝人事,不受外界影响。现实生活刺激他,惊吓他,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、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,他老是歌领理想,歌颂那些从不可能存在的东西;事实上他所教的物理学对他来说,也就是王者和抖音,使他借此逃离现实生活。

奥利给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梦境里。只有学校的通知和自己的看法(其实是一个东西)⑥,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,他才觉得一清二楚。感觉自己应该禁止中学老师枪占自习课,他就觉得又清楚又明白:这种事是可以钻空子的,好,这就行了⑦。但是他觉着在学校的批准或者默许里面,老是包藏着使人不安的成分,包藏着隐隐约约、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。每逢经过当局批准,学校里搞了一个什么考试,或者提前下课,或者什么会议,他总要摇摇头,低声说:

“当然,行是行的,这固然很好,可是千万别占我物理课。”⑧

凡是符合法令、紧靠常规、而对学生有利的事,虽然看起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。要是他的一个同事到自习课去发卷子了,或者要是他听到流言,说是中学的学生作业多了,他总是心慌的很,一个劲地说:千万别影响我物理课。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嚣张,那种自负,那种纯粹自欺欺人的论调,简直压得我们透不出气。他说什么不管平行班也好,清北班也好,学生们都不安分,自习课吵吵闹闹——唉只求这种事别传到其他老师耳朵里去,只求没人占我物理课才好。他认为如果把9班的全部电风扇和扇子去拿走,那才妥当⑨。您猜怎么着?他凭他那种自信即颠峰、他那种严肃面具、和他那红润的手上提的草鞋,降服了我们,我们只好让步,减低电吹风和扇子的出现频率,把他们禁闭起来,到后来把他们列为禁品了事。我们教师们都怕他,信不信由您。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、很正派的人,受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陶冶,可是这个老打着王者、刷着抖音的小人物,却把整群老师辖制了足足10年!可是光辖制老师算的了什么?全中学都受着他的辖制呢!我们这儿的学生们到礼拜六不敢打王者刷抖音,因为怕他看见;自习课当着他的面不敢自己做自己的,也不敢不做。在奥利给这类人的影响下,全校人都战战兢兢地生活了10年,什么事都怕。他们不敢大声说话,不敢写信,不敢交朋友,不敢看书,不敢发表言论,不敢教人念书写字……

奥利给跟我同教一个班的书。他的办公室挺大,活像一个包厢,办公桌上放着电脑。他一进去,就关上来开着空调。房里又清新又凉爽,“timi”锁着关紧的门,空调嗡嗡地叫,手机里传来死亡语音——被击杀的语音……他坐在椅子上,四仰八叉,根本不怕会出什么事,也根本不怕学生溜进来⑩。他整天看球赛,到上课被课代表叫去教室的时候,他精神亢奋,脸色红润。他所去的那个挤满人的教室,分明使得他满心难受和拉跨;上课不能打王者,对他那么一个性情高贵的人来说,显然也是苦事。

可是,这个装在梦境里的人,差点带成竞赛班。有一个新的竞赛教练,一个原籍东北师大附中,名叫祖春•T校的人派到我们学校里来了。他是带着他朋友落雁•T校一起来的。后来由于林语嫂的尽力撮合,落雁开始对我们的竞赛班明白地表示好感了⑪。在竞赛方面,特别是在教书方面,工资总要起很大的作用的。人人——他的领导和领导的副手们——开始向奥利给涨工资:他应当搞竞赛。况且,昭君教的贼好,好几个金牌;他是金牌教练,有学识,有关系;尤其要紧的,他是第一个待学校诚恳而亲热的教练。于是他昏了头,决定搞竞赛了。

但是落雁的朋友祖春从认识奥利给的第一天起,就讨厌他。

现在,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。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,画着奥利给打着王者刷着抖音,放好电脑,正坐在讲台下快活,讲台上站着落雁;下面缀着一个题名:“竞赛中的anthropos”。您知道,那神态画得像极了。那位画家一定画了不止一夜,因为高中部和初中部的教师们、各个班级的学生们,全都接到一份。奥利给也接到一份。这幅漫画弄的他气愤极了。⑫

我们一块走出了教室;那天是十一月一日,礼拜五,学生和教师们事先约定在风雨球场里会齐,然后一块儿表彰去。我们动身了,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。

“天下竟有这么歹毒的学生!”他说,他的嘴唇气抖了。

我甚至可怜他了。我们走啊走的,忽然间,祖春带着高等数学来了,他的后面,落雁也拿着程书来了,涨红了脸,绞尽脑汁,可是快活,兴高采烈。

“我们先备一课!”他嚷道,“多美妙的程书!多美妙,美妙得要命!”

他俩走远,不见了。奥利给脸色从发青变为发白。他站住,瞧着我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?或者,也许我的眼睛骗了我?难道数学教练和物理教练备课还成体统吗?”⑬

“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?”我问,“让他们尽管备他们的课,快快活活地研究一阵好了。”

“可是这怎么行?”他叫起来,看见我平心静气,觉得奇怪,“您在说什么呀?”

他似乎心里乱得很,不肯再往前走,回办公室去了。

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掏着手机,频繁解锁;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。还没到巅峰赛的时候,他就走了,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。他没吃午饭。将近傍晚,他带上严肃面具,到祖春办公室里去了。落雁不在办公室,就只碰到了他朋友。

“请坐!”祖春冷冷地说,皱起眉头。奥利给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,然后开口了:

“我上您这儿来,是为了了却我的一桩心事。我烦恼的很,烦恼的很。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,画的是我和另一个跟您和我都有密切关系的人。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儿没一点关系……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讥诮——刚好相反,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的起是骨干教师⑭。”

祖春坐在那儿生闷气,一句话也不说。奥利给等了一会然后压低喉咙,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:“另外我有一件事情要和您谈一谈。我在这儿做了多年的事,您最近才来;既然我是一个比您资历老的同事,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。您备课,这种操守,对竞赛的教育者来说,是绝对不合时宜的!”

“怎么见得?”祖春问。

“难道这还用问吗,祖春•T校?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?如果教师备课,那还能希望学生考出什么好成绩?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倒过来,用教材自习了!既然学校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种事,那就做不得。昨天我吓坏了!我一看见您的同事,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。一位物理竞赛教练,或者一个校长,却备课——这太可怕了。”

“您到底要怎么样?”

“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,就是忠告您,祖春•T校。您是竞赛教练,您前途远大,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任性才行;你却这么守规矩,唉,守规矩!您拿着数论出门,人家经常看见您在教学楼里拿着教材走来走去;现在呢,又备什么课。总校会听说您和您同事备课的,然后,这事又会传到魏老板的耳朵……这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吗?”

“讲到我和落雁备课这可不干别人的事。”祖春涨红了脸说,“谁要来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滚!”奥利给脸色苍白,站起来。

“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,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。”他说,“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上司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;您对上司应当尊敬才对。”

“难道我对上司说了什么不好的话?”祖春问,生气地瞧着他,“请您躲开我。我是正大光明的教练,不愿意跟您这样的先生讲话。我不喜欢那些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⑮。”

奥利给心慌意乱,匆匆忙忙地调整好严肃面具,脸色透露出恐怖的神情。这还是他生平第一回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么不客气的话。

“随您怎么说,都由您好了。”他一面站起身来,到门口去,一面说,“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:最近有个什么强基计划了,为了避免竞赛被这个什么冲击,我得把我们的竞赛往后稍点——把课程停一下。我不能不这样做。”⑯

“停竞赛?去,尽管停去吧!”

祖春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,使劲一推,奥利给就连同他的手机一齐乒乒乓乓地倒出办公室去。门槛又高又陡,不过他倒在地上时却安然无恙,站起来,摸了摸鼻子,看了看他的抖音后台关了没有。可是,他倒在地上时,偏巧落雁回来了,带着两个学生。他们站在楼下,怔住了。这在奥利给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。我相信他情愿摔坏手机也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取笑对象。是啊,这样一来,全校人都会知道这件事,还会传到总校耳朵里去,还会传到魏老板耳朵里去。哎呀,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!说不定又会有一张什么漫画,到头来弄得他奉命退休吧……

等到他站起来,落雁才认出是他。他瞧着他那严肃的脸相,他那碎屏的手机,他那打开的抖音,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以为他是站在门口刷抖音消遣的,就忍不住放声大笑,笑声在整个楼道里响着:“哈哈哈!”

这响亮而清脆的“哈哈哈”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:结束了预想中的竞赛,结束了奥利给的人间生活。他没听见落雁说什么话,他什么也没有看见。一到办公室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竞赛的文件;然后他坐上躺椅,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。

过了一个月,奥利给死了。我们都去送葬。

我们要老实说:埋葬奥利给那样的人,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。我们从墓园回去的时候,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;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。——像那样的感情,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,遇到大人不在家,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,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,才经历过。

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墓园回家。可是一个礼拜还没过完,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,跟先前一样郁闷、无聊、乱糟糟了。局面并没有好一点。 实在,虽然我们埋葬了奥利给,可是这种装在梦境里的人,如同隔壁班导憨憨,却还有许多,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!⑰

注解:

①:奥利给,即问题中那位的别名,至于深意可以自己琢磨。

②:他不管是打王者还是刷抖音都一脸严肃,跟有人欠他钱一样。

③:晚自习和在办公室的时候在电脑上看球赛。

④:阅卷基本上只写“查”。

⑤:他与小皮的约定,如果他打王者的时候有人来就咳嗽一声。

⑥:如果奥老师有什么自己的想法,总是说是“学校研究”、“学校规定”。

⑦:奥老师规定所以科任老师不得占用学生公共自习,但他自己总是在公共自习前发卷子然后让课代表课后收起来,此为“钻空子”。最恶心的是上课的时候他公开讲如果科任老师自习课发卷子,就不要做,然后上他们的课的时候如果老师问起来,就说没做,要“打压他们的嚣张气焰”。然后自己自习课发卷子就要么下课收,要么下节课讲。

⑧: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占用了他的物理课,他总是以学校规定为由把公共自习占回来。他自己如果“不小心”占了其他老师的课,就当作没看见。

⑨:他自己在办公室开空调,从来不知道夏天教室里有多热,不准带风扇什么的。(教室有空调,但是人超级多,而且教室又大,降温效果特别差。)后文中提草鞋来源是奥老师每次赌咒发誓就会说:“我这次要是……没完成,我给你们提草鞋!”

⑩:参考注释⑤

⑪:该事件较为复杂。主要过程是:2019年夏,学校招来了一个深圳中学物理金牌教练(即林语嫂)和一个东北师大附中数学金牌教练(即祖春•T校),时任成都七中物理教练的那位(即落雁•T校)和他们两个都是朋友,于是后来也过来了。当时奥老师觉得东辰竞赛马上大有所为,于是自告奋勇当竞赛班班导,提完草鞋后,紧接着寒假左右爆出了强基计划的消息,于是他反水了,第二学期就去教常规清北班,落雁教竞赛班的竞赛和常规。他还道貌岸然地说什么让机会给新老师。后文中事件有过艺术加工。

⑫:艺术高于生活。

⑬:他基本上不备课。

⑭:“骨干教师”是自我感觉良好。

⑮: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”是实话中的大实话。

⑯:即“竞赛班”事件中他后面极力想停竞赛。

⑰:东辰里面“装在梦境里的人”多的很,就是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师,实际上真的拉胯,基本是属于活在自己的世界,自己怎么想别人就应该怎么想。隔壁班导憨憨比起奥老师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本文基于《装在套子里的人》改编,限于文本事件个数及文本长度,奥老师的光荣事迹还有好多没有写上去。